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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玉娇梨》和《再生缘》的女扮男装情节,看男女作家的创作心理
2020-03-04 15:23:32   来源:东方头条   作者:   责任编辑:

引言:

我国古典叙事文学中自古便有女扮男装的故事,如北朝乐府诗《花木兰》与起源于东晋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唐传奇中则有谢小娥易装复仇,红拂女易装夜奔。在明清时期的才子佳人剧与才子佳人小说中,女扮男装情节更是屡见不鲜,如《女状元》、《玉娇梨》、《玉钏缘》、《再生缘》等。

花木兰画本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才子佳人故事中的女扮男装情节虽都按相似的套路展开,但在男性作者和女性作者笔下又有明显区别。男性作者笔下的易装女主人公最终都会换回女装,而女性弹词中则出现了坚持想要以男性身份参与社会生活的女性。

下文即以男性作者创作的《玉娇梨》与女性作者创作的《再生缘》为例,对比两部作品中的女扮男装情节,看男女作家不同的创作心理。一、《玉娇梨》和《再生缘》中的女扮男装情节

《玉娇梨》是清初才子佳人小说的开山之作(鲁迅将之归于“明之人情小说”中),完成了世情小说从艳俗叙事到社会叙事的过渡,对后世才子佳人小说产生了深远影响。《再生缘》由女性作者陈端生所作(前十七卷),是弹词小说中成就最高的一部。在这两部作品中,都出现了女扮男装情节。

《再生缘》书籍封面

1. 《玉娇梨》中的女扮男装

《玉娇梨》又名《双美奇缘》,讲述的是才子苏友白和佳人白红玉(曾化名吴无娇)、卢梦梨之间几经磨难、终成眷属的爱情故事。

“玉娇梨”由书中三个女性名字中各取一字组成,这应当是受到了《金瓶梅》的影响,不过这部小说的内容却突破了《金瓶梅》的艳俗题材。白红玉以诗为媒介主动择婿,卢梦梨则女扮男装私会苏友白。

故事中的苏友白前往京城的途中不幸在旷野被劫,马匹行李俱无,不得不卖赋求金。卢梦梨窥见苏友白才貌,“又见挥毫敏捷,以为太白复生”,便女扮男装化作一个翩翩美少年私会苏友白。书中曾这样描写道:只见隔壁花园门开,走出一个少年,只好十五六岁,头带一顶弱冠,身穿一领紫衣,生得唇红齿白,目秀眉清,就如娇女一般……苏友白蓦然看见,又惊又喜道:“天下如何有这等美貌少年!古称潘貌,想当如此。”

《玉娇梨》书籍封面

之后卢梦梨又细问苏友白身世,倾吐“绝色佳人或制于父母,或误于媒妁”之苦,以其妹(其实是本人)的名义与苏友白立下婚约,劝苏友白考取功名,并赠与苏友白金镯一对、明珠十粒。苏友白得以继续赶路,卢梦梨则复归女儿身,前往白红玉(卢梦梨表姐)家等待苏友白。

2. 《再生缘》中的女扮男装

《再生缘》讲述的是皇甫少华与孟丽君、刘燕玉之间的曲折爱情故事,其间还穿插有皇甫家、孟家与刘家之间的恩怨与元朝与朝鲜之间的战争。《再生缘》中有两位女性女扮男装,一为卫勇娥,二为孟丽君。因卫勇娥的易装情节落于窠臼,因此本文仅讨论孟丽君。

《再生缘》中的女主人公孟丽君为告假兵部尚书孟士元之女,因其“貌美而才高”,云南总督之子皇甫少华和元城侯世子刘奎璧不约而同托人前去求亲。皇甫少华与刘奎璧同往于孟园比射,皇甫少华胜出并与孟丽君定下姻缘。此后刘奎璧及其父元城侯刘捷多次设计害皇甫一家,最终使得皇甫家背上叛逆之名,举家逃亡。

比武夺婚画本

皇帝在刘皇后(刘奎璧姐姐)的央求之下,下旨令刘奎璧与孟丽君成婚。此时孟丽君面临着几乎无解的困境:如若抗旨不遵则“朝廷必罪我双亲”,如若与刘奎璧成婚则“万古千秋骂丽君”。孟丽君想到了宋朝的两位女扮男装的盖世佳人,心生效仿之意,并定下移花接木之计,令苏映雪代替自己嫁给刘奎璧。之后孟丽君便与侍女荣兰女扮男装花烛潜逃,书中这样写道:齐眉斜扣瓜楞帽,罩体翩披布直身。长带一条腰内束,好一个,清清白白小家丁。丽君看看悲还喜,似此谁疑是女人……登时坐上长行马,展袖扬鞭喜更愁。假扮书童随在后,负行囊,放开脚步不迟留。扬眉吐气装男子,举止全然非女流。

女扮男装的孟丽君戏剧形象

之后孟丽君以男性身份连中三元入翰林,又因机缘巧合飞升兵部,不仅保全了自己的贞节,还帮助夫家洗清了冤屈。此后,孟丽君更是官至宰相。二、《玉娇梨》与《再生缘》中的女扮男装之异

《玉娇梨》与《再生缘》中的女扮男装有诸多相似之处,如女主人公都是被迫易装以应对生活,又如女主人公的易装之举都具有肯定女性独立的进步意义。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这两部作品中的女扮男装情节亦存在诸多差别,如女扮男装之结局与对易装女性的心理描写。

1. 女扮男装之结局

《玉娇梨》中的卢梦梨女扮男装私会,是因为害怕“绝色佳人或制于父母,或误于媒妁,不能一当风流才婿而饮恨深闺”。在成功与苏友白立下婚约之后,卢梦梨即换回女装。到了白红玉家之后,卢梦梨更是主动与白红玉讨论同嫁苏友白之事。也就是说,卢梦梨为求偶而易装,成功之后便改回女装。

《再生缘》中的孟丽君同样为形势所逼被迫易装,但她在夫家沉冤得雪并封王之后却并未恢复女装。夫家、娘家及皇帝三方愈是试探,她便愈加掩饰。表面上看,孟丽君不愿意恢复女装是如她本人所言的:瞒蔽天子,戏弄大臣,搅乱阴阳,误人婚配。

孟丽君越剧形象

但实际上孟丽君之所以坚持以男性身份示人,是因为她已位列三台,而恢复男性身份的话则将失去这一切。书中曾这样描写门生拜会孟丽君(郦君玉)时的情景:话说那些新进士,一大半是郦丞相中的门生,并及求看文字,慕名拜认者,于时春闱得意,一个个红缨白马,参谒师座,络绎不绝而来。郦相门前碌碌忙,新科进士共来参。红缨白马门边系,盛服华冠府外连……门生都比师年长,皆赞叹,郦相风流第一仙。拜谒纷纷俱过了,又将到,季春殿试日初三。

女宰相孟丽君

故事中孟丽君之母曾设计使孟丽君相认,孟丽君在哭诉缘由之时便曾这样说道:何须必要归夫婿,就是这,正室王妃岂我怀?陈端生未写完《再生缘》,但通过前文的发展脉络,不难看出孟丽君会始终抗拒恢复女装。郭沫若亦认为,孟丽君将在吐血中死去,在人间的结局是悲剧。

2. 对易装女性的心理描写

《玉娇梨》中的卢梦梨易装为男性与苏友白私会,地点是在较为私密的后花园中,加上卢梦梨家中人丁较少,这个过程并无多少阻碍。苏友白虽然觉得卢梦梨“如娇女一般”,但却并未点破。作者着重展现的是卢梦梨自主求偶的心理,并未描写卢梦梨在易装之后的现时心理。

《再生缘》则以极多笔墨对孟丽君易装为男性后的复杂心理进行了刻画,尤其是在其面对未婚夫及父母之时。在面对想要“安却双亲便入山”的皇甫少华之时,孟丽君即这样想道:岂非是,害他一世守孤单。

孟丽君越剧形象

在皇甫少华迎娶刘燕玉之后,孟丽君又这样想道:守义一端忘却了,可见得,男儿容易变心肠。在面对病重的母亲之时,孟丽君“顾不得老师难嫁门生了”,心惨淡、意迷离地与母亲相认。但相认之后,孟丽君却又这样说道:要我回家,也不过嫁与夫家。

男性身份虽然给了孟丽君诸多便利,但也给她带来了不能给亲人、故人相认的痛苦。孟丽君的心理是极为复杂的,这在与父母对峙金銮殿后展现得淋漓尽致:啊唷,郦明堂呀郦明堂!可嗔尔聪明盖世的才人,倒做了世间的逆女!二八之年撇了亲,就不能,请安侍膳奉晨昏。堪堕泪,可酸心,一径身居康氏门。过继爹娘今孝养,劬劳父母反离分。几番已认重相绝,我是无知大罪人。

孟丽君女装形象三、男性创作者与女性创作者的创作心理

通过前文分析,我们发现《玉娇梨》和《再生缘》中的男扮女装情节在结局和心理描写方面都存在极大不同。此时存在一个重要问题,这种不同是因何造成的?笔者认为,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男女创作者处于不同的视角,因而有着不同的创作心理。男性创作者笔下的女性是被言说的,女性创作者笔下的女性则更具自寓性。

1. 男性创作者的创作心理

封建社会的女性长期处于从属地位,“男子居外,女子居内”与“女子无才便是德”等观念牢牢禁锢着女性。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文学史上却历来不乏认同、赞美女性的作品。如最早的浪漫主义诗人屈原即以“美人”自喻,曹植在《洛神赋》中浓墨重彩地表现了洛神之美,唐传奇作者们创作出了一幅被赞美女子群像图,元杂剧和明清小说中更是产生了诸多才貌双全的女子。

顾恺之《洛神赋》

明清之际,更是一个社会文化发生剧烈变化的大时代。阳明后学李贽对“以女人为短见”的封建思想进行了批驳,提出了男女平等的进步女性观。袁枚不仅招收女弟子,还将女性创作的诗歌集册出版。事实上,才子佳人小说便是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等封建思想的一种反抗。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正如我们不能否认才子佳人小说创作者(男性)的进步女性观一样,我们也不能忽视男性身份及封建思想对他们塑造女性角色的制约。封建时代男性作者笔下的女性,始终是一个被审视、被表达、被创作的女性,她们往往是男性想象中的理想女性,而非真正的女性。

于是我们看到,《玉娇梨》中的卢梦梨在易装为男性后毫无抗拒、纠结心理,而在求得婚约之后即马上恢复女性角色。即使是在被胡适誉为“专讨论妇女问题”的《镜花缘》中,曾经独立的女性们最终也都回归了正常的封建秩序中。

《镜花缘》

2. 女性创作者的创作心理

不可否认,在女性弹词小说中,亦有许多易装的女性恢复女装回归正常秩序。事实上,这更能体现出《再生缘》中孟丽君这一拒绝恢复女装的人物之可贵。

陈端生十六岁便完成了《再生缘》前十六卷,但直到逝世(据陈寅恪考证为嘉庆元年,其年陈端生二十五岁)却只写了十七卷,留下千古遗憾。值得注意的是,陈端生最后写到的是“明堂言讫容惨凄,几口血,喷出朱唇似涌潮”。孟丽君的最终结局如何?这应当也是陈端生生前纠结的问题。

陈端生仕女图

事实上,陈端生本可以不把孟丽君逼到这一步,可以安排一个更为轻松圆满的结局。此时出现了一个重要问题,陈端生为何始终不愿意让孟丽君恢复女装以回归正常的秩序中?通过前文分析,我们发现孟丽君在面对未婚夫、父母、故人之时内心极为纠结,但她每次纠结过后都会说服自己坚持以男性身份示人。

我们决不能将孟丽君理解为贪图权势之人,她的坚持代表的是被压迫数千年的女性在亲身感受男性身份的优越性之后的不舍。陈端生之所以不愿意让孟丽君恢复女装,是因为她本人就是一位被压迫的女性。她才华无双却因丈夫范某犯罪,以致时人不载其人,诗作不传。而在那个时代,唯一为女性争取权利的办法似乎只有“以男权反抗男权”。

女丞相

结语:

在男性创作的才子佳人小说中,我们几乎见不到和孟丽君一样坚决不恢复女装的人物。不过在女性弹词小说中,孟丽君这样的人物虽亦罕见但却并非绝无仅有。《金鱼缘》中的钱淑容即因“欲伸世上闺娃志”,选择了终生不复女装。《子虚记》中的赵湘仙在被窥破女儿身之后,亦选择不复女装,郁郁而终。

参考文献:

陈端生 《再生缘》(郭沫若校订).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版

陈寅恪 《韩柳堂集》.三联书店.2001版

荑秋散人 《玉娇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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